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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往，农家子弟大概都有“油松烛照”的记忆。《礼记·曲礼》说，烛不见跋，这是说访客的规矩，看见人家松枝灯快燃尽了，你就得识趣地告辞。若说照明效果，蜡枝当然好过松枝，我的故乡松枝漫山遍野，利用广泛，蜡枝则极为稀罕，几乎无人注意，更无所谓市场了。但在滇川黔湘这些白蜡主产区，我想该是另外一种情形吧，农家子弟的共同记忆该是“蜡枝灯”吧。

松枝灯烧的是松脂，蜡枝灯烧的是白蜡。白蜡不是白蜡树流脂所致，它是白蜡虫的贡献，李时珍说是虫之吐涎，周密则说是虫粪。总之，白蜡裹枝，斫而为烛，不知成就了多少农家子弟。

用蜡浇制蜡烛，是我国传统的手工业。中国用蜡历史悠久，蜡料主要来自两种昆虫蜡，即黄蜡和白蜡。唐诗有“日暮汉宫传蜡烛”“蜡炬成灰泪始干”，解诗的人，甚至作者，大概是分不清这是黄蜡还是白蜡吧。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载各地贡赋，有白蜡，有黄蜡。宋乐史《太平寰宇记》载各地土产，有蜡，蜡烛，黄蜡，蜜蜡，白蜡。白蜡就是虫白蜡。到了周密生活的宋元时期，白蜡虫的利用当很发达，足以引起周密的注意。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下“白蜡”条云：江浙之地旧无白蜡，十余年间有道人自淮间带白蜡虫子来求售，状如小芡实，价以升记。其法以盆桎树，树叶类茱萸叶，生水傍，可扦而活，三年成大树。每以芒种前以黄草布作小囊贮虫子十余枚，遍挂之树间，至五月则每一子中出虫数百，细若蚊蠓，遗白粪於枝梗间，此即白蜡，（虫）则不复见矣。至八月中始录而取之，用沸汤煎之即成蜡矣（其法如煎黄蜡同）。又遗子於树枝间，初甚细，至来春则渐大，二三月仍收其子如前法，散育之，或闻细叶冬青树亦可用。其利甚博，与育蚕之利相上下，白蜡之价比黄蜡常数倍也。

江浙无白蜡虫，有好事者自淮地售卖而来。这是件稀罕事，所以周密要实地考察并大书特书，他不知道白蜡虫其实源自古老的云贵高原，转辗到达淮地不知沧桑几世呢。

周密和李时珍都没能分辨出雄虫泌蜡，雌虫不泌蜡。至汪机才观察清楚，他在《本草汇编》里说，虫白蜡，乃小虫所作也。其虫食冬青树汁，久而化为白蜡，粘敷树枝，人谓虫矢着树而然，非也。徐光启在《农政全书》记载：天渐暖，虫渐出苞，先缘树上下行。若树根有草，即附草不复上矣。故树下须芟刈极净也。次行至叶底栖止。更数日，复下枝条，啮皮咂食其脂液，因作花。这是说雄虫的生活习性，所谓“芟刈极净”，当然是人工放养了，“作花”，就是吐蜡。

白蜡虫是生产白蜡的原体，也是一种生产资料。蜡虫的贸易源于种虫的差异。雄蜡虫充种的环境需要低温，在湖南、四川一些高温地方，雄蜡虫只能在蜡树上产蜡，而不能育种。如四川南部县，蜡树产蜡而不产虫，湖南黔阳县供洪乡，其地宜虫而不宜蜡，而绥宁、武冈，宜蜡而不宜虫。雄虫在湖南不能成蛋，而贵州多产蜡种，且很少产蜡。安平县的蜡树及冬青亦能作蜡，但不及湖南十分之四、五，故有蜡树者也只以雄虫育种，而不以之作蜡，由此形成蜡虫的买卖流通。爱必达《黔南识略》载：“是虫也，黔育之而不能成，楚成之而不能育，殆迁地始为良也。”大自然不独善一方水土，目的就是让你走四方。

张澍《续黔书》载：“各夷洞惯畜蜡虫，汉民亦间畜之。每二、三月进洞收买虫。”道光《南部县志》载：“邑人往广元及川南等处采买，昼夜兼程以行，虽关津不阻，恐气暖虫出矣。”嘉庆《夹江县志》载：“邑产树而不产虫，虫以买于建昌者为佳。”广西也产蜡种，陆作蕃《粤西偶记》载：“土人以蜡虫置冬青树上，至春结子如葡萄，内俱细虫，妇女收采，估客买去。”嘉庆《临桂县志》载：“昔时常有楚客携虫来桂，僦冬青园放之。”这是湖南人把种虫贩到了广西。康熙《宁化县志》载：“蜡树作茧，皆从邵武及石城贸种以来。”至此已分不清虫种来自何方。

道光《安平县志》载：“南方蜡虫，以一升为一箱，三十二箱为一挑，一挑值银十五、六两至二、三十两不等，其利甚重。”张澍《续黔书》载：“或用斗计量，凡一斗常价用银一两四、五钱，贵至二两外，贱极亦一两。”乾隆《黔阳县志》载：“蜡虫两升半为斛，三十二斛为一担，贵则一担值二、三十金，贱则一担值二、三金。”种虫的品质决定价格，相差竟达十倍之多。

蜡虫的贸易是个技术活儿，还要有耐心和爱心，比它的寄主树女贞难侍候千万倍。

谷雨、立夏之间，蜡虫成熟，要从树上摘下，俗称“摘虫”。摘虫是个细活儿，一点也不比采茶马虎。成熟的蜡虫呈红褐色，轻按虫壳数次，虫壳凹陷处立即复原，即为成熟虫，应及时采摘。用拇指和食指掐住虫颗，一粒粒轻轻摘下，放入身边的大孔竹筐内。这活儿细致，男人五大三粗，往往做不来，妙龄女子胆小，不敢做。最怕性急的人做这活，大把往下抹，等于杀生。蜡农就盼阴天，可以全天采摘，晴天就得赶早晚。蜡虫不是茶叶，不能大箩小筐里闷着，要放在阴凉、通风、清洁的房内摊晾，否则，三小时左右，蜡虫就会发烧死亡。茶叶怕异味，蜡虫也怕，还怕烟火、油污，远离为妙。

种虫之外，有蜡树的贸易。周密所记白蜡虫的寄主仅盆桎树一种，细叶冬青可能作为寄主。李时珍则说蜡树类似冬青，又有水蜡树、甜槠树等均可放养白蜡虫。女贞树宜虫，可播种，亦可枝插而活，方便流通。

蜡树之外，还有包虫的材料，如油桐叶、玉米叶、黄茅草和纱布，自然也少不了在虫市上交易。

虫白蜡的中心产区在云、贵、川三省峡谷和大巴山的浅山丘陵以及武陵山与湘赣交界的幕阜山一带。国内著名的老产蜡区还有湖南的芷江、溆浦、泸溪、黔阳、衡阳等县。陕西的安康、汉阴、南郑、汉中等地，浙江临安、永康、吴兴、金华，湖北的武汉市郊各县和恩施山区，安徽芜湖，江西潜山，福建安溪等地也都有过白蜡生产。到上世纪九十年代，白蜡虫的分布遍及云南、贵州、四川、湖南、陕西、湖北、安徽、江西、福建、江苏、浙江、广西、广东、山东、河南、河北、上海和西藏等十八个省、区、市。西南地区是白蜡的主产区，其中四川产量最高，占全国总产的九成以上，品质尤佳，有“川蜡”之盛名，远销欧洲。

把白蜡虫的信息带到欧洲的自然是传教士了，此人为耶稣会士金尼阁，那还是年，他在中国东南各省游历中发现蜡农取白蜡的稀罕事，饶有兴致地记了下来。这个时候欧洲制造蜡烛的手工业也很发达，制蜡原料来自蜂蜡，但却有白蜡一词，自然，白蜡是由黄蜡漂白来的，这与中国早期对白蜡的认识如出一辙。年，罗刻哈特把白蜡的样品和白蜡虫送到英国以供研究，利希陀芬则于年千辛万苦地跑到四川，跟蜡农学习提取白蜡的技巧。

白蜡虫的分类和正式学名则是法国人完成的。法国汉学家沙畹为始作蛹者，他在年为白蜡虫定种名为Coccuspe-la,年，法国人顾爱润重新进行鉴定，将白蜡虫订正为：Ericeruspela(Chavannes)。白蜡，湖南发音pela，跟我老家的口音别无二致。

中西贸易，日本始终是个绕不开的小疙瘩。白蜡贸易，同茶叶一样的命运，是由东洋转口西洋的，当时的欧洲人认为日本也产白蜡，是一种植物蜡，这倒与我儿时的认识不相伯仲。直到天朝国门洞开，鬼佬们四处乱蹿，才清楚白蜡是中国的特产，故名之“中国蜡”。

白蜡作为传统的手工业，发展到石油时代自然日趋式微。但白蜡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依然不可替代，只是人们已经漠然，譬如生日蛋糕配的蜡烛，上好的当然还得数白蜡，再次当是黄蜡，最不济的是化工产品，还有传统手工蜡染布，如斑缬，没有白蜡恐怕就不相宜了。

我居住的小区就有几棵白蜡树，谷雨之后，常有白蜡虫如花似雪飘落，粘上衣襟或发丝，粗心的人一拂而去，哪里知道这是一个小生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