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杨云苏每个成都人都住在潇湘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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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得诸君慰平生》,“故园风雨前”著,一个很奇怪的名字。是一个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成都人,写成都的家人,成都的风景。她几乎从不以“成都”称呼这个城市,只是“我乡”、“故乡”。“我乡”所有故事发生的背景,永远由植物搭建,并非奇花异草,只是日常生活里俯拾皆是,为我们大多人忽视的植物。

她很少正常走路,也极少平视这世界,要么因为脚踝边的植物而附身低头,或者蹲下、趴下,要么因为高层的树木而抬头仰望,踮起脚尖,或者直接在路边找个凳子站上去,眼睛、鼻子一齐凑上去,对一朵花“望闻问切”,还经常笑着流出眼泪。

书里也写她从小看到大的画册、电影和小说里,如何描写植物,描写风景。总之,一切都是为了自然。多识花木少识人,她视野所及虽然尽是人海,但她总能拂开所有人群,使他们模糊、淡去,直到只剩那些花木浮出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她与那些植物合谋,甩开人群,创造了,并一起使用着一种只属于她们的语言。她在植物里发现大千世界,也在植物里发现为人之道。“学讲植物的语言,服从植物的作息,用植物的虔诚过植物的一生。”

行李杨云苏

1.

行李:你刚出版的新书《幸得诸君慰平生》写植物、家人、风景画,但不管写什么,都会频繁写到植物,已然和草木一体,而且很多小时候的记忆,是从小就喜欢草木吗?

杨云苏:我真正意识到自己热爱草木是年,那一年忽然“精神失业”,转到不喜欢的工作岗位上,我感觉需要充分的精神生活,而新职位提供不了。

行李:你的“精神生活”是指什么?

杨云苏:我很难描述“精神生活”是什么样,大概要不停的想东西,想使自己快乐的东西,不一定是快乐的事,但精神上能获得新知、获得超验。原来我是做纪录片的,那个快乐非常大,一直在创造新东西。年后到了另外的工作岗位,同样辛苦,但没给我带来新知和超验。

行李:怎么会从“精神失业”忽然转到了草木上来呢?

杨云苏:有那么几天,心情特别不好(现在想起来,这辈子都感谢那几天),跑到北京的三联书店瞎逛,随手拿起一本书,是讲普通人家的庭院,讲他们对花草的喜欢,一看,忽然意识到我特别喜欢花草!于是买了一大摞书回家,躲在我儿子的“秘密地带”(在阳台上,把窗帘一拉,跟整个家都隔绝了)看了七八本讲植物和庭院的书。这一天,我忽然明白了自己喜欢什么,甚至有一种明白了“我是谁”的感觉,花草对我来说是救命的!说起来很矫情,但真的,看到花草时内心的那种安慰和宁静,是音乐、美术,任何别的东西都给不够的。

行李:很多女生都或多或少喜欢植物,你爱草木到“救命”的程度,爱她们什么呢?

杨云苏:我爱它们的色彩,爱它们的线条,欣赏这些美的时候,精神上能获得极大的快乐。她们予人的最大快乐,是被美震撼,不敢相信自己一个凡夫俗子,会得造物如此眷顾厚待,以至于对心里的世俗怨尤,立刻就可以单方面地一笑泯恩仇了。

一定有人难以理解植物对某些人生活态度的塑造,但对我来说确定无疑,从充分意识到植物的美好之后,我才骤然安定,才不觉得浮生的虚妄。因为植物过日子一向很清楚、很扎实、很红火,能使我非常清楚的知道我和土地的血缘关系。

那之前,因为精神生活的缺失,心里特别孤独,那种孤独,不是因为快乐的缺失,不是需要人陪伴,也不是迷惘,但就是很难受。自从那一天起,我的生活有了很大变化,也找到了精神上的安放之地。以前每天去上班,连路上都觉得很痛苦,自那后,路上变得很愉快,因为可以看风景,看植物。有一天,我在上班路上看到一颗植物,是槐树底下的几颗麦冬草,那是夏天,麦冬草正在开那种很长的花碎,上面有很多浅紫色带黄蕊的小花,我在树下待了有好几分钟,觉得生活就靠这些来支撑了。

行李:就只是这些路边的小风景就能安抚你?

杨云苏:是的,就是这些小风景。我一直想做一本半文半图的书,描述都市生活里的“微风光”,描述我们脚踝边的自然景观,由草木、鱼虫、花鸟组成的小型生态圈。作为一个都市蝼蚁,有时很想元神归于一只真正的蝼蚁,代入这个微乎其微的生命体,置身它们的世界:一样也是天苍苍野茫茫吧?我想象这本书要像我们儿时一样,从好奇入门,拈花惹草招蜂引蝶,又怀着法布尔和雷杜德那样的激情,边科普边呈现美,最终生活往哲学那边厢,慢慢悠悠踱去。

行李:你那么晚才意识到真正喜欢草木,可是感觉你关于植物的知识体系非常完整,是从哪里学的呢?

杨云苏:我是在北京开始喜欢植物的,最开始就是辨认北京的植物,北京能有多少植物呢,常见的就那些,而且我对植物的书过目不忘,可能是多年做纪录片训练出来的对影像的记忆能力。

行李:此刻暮春四月,可能是植物最层出不穷的季节,你身边的自然是怎样的?

杨云苏:我在北京的前东家有一个不小的庭院,虽然水泥藤架粗笨,花坛土气,石板路也过时,但植物品类的收集费了很多心思,空间受限,大部分只有一两棵,诺亚方舟似的,不过四季均有时景可赏:这个季节有迎春、连翘、猬实、西府海棠、碧桃、紫叶李、鸢尾、耧斗、醉蝶、牡丹、马蔺、丁香、暴马丁香、紫藤;夏天有蔷薇、楸桐、美人蕉、千屈菜、文冠果、麦冬、紫薇、凌霄、黄刺玫、金银木、海仙锦带、玉簪、睡莲、粉红忍冬;秋有金光菊、蛇目菊、黑心菊、鼠尾草;冬有金银木晶莹剔透的朱砂色浆果,紫叶小檗火红的梨果。而且乔木灌木都有:罗汉松、白皮松、马尾松、油松、匐地柏、地锦槭、鸡爪槭、元宝枫、五角枫、银杏、龙爪槐、金叶国槐、金叶女贞、七叶树、白蜡、棠、桃、榆叶梅、白玉兰、二乔玉兰等等。

行李:难以想象!这才是真正的财富呀。

杨云苏:是,将来搬走,真正说得上的损失,就是这些个吧。不过我们两年前已经回到了成都,现在成都的家里,也有很多很美的植物,现在小区里开花的就有樱花、紫藤、洋槐、扁竹兰……

行李:为什么回到成都?

杨云苏:因为我爱成都爱得深沉哈哈。在北京的二十几年里,只有梦里不知身是客。到了年节,席间不见家腊肠,汤里没豌豆尖,瓶中插的不是腊梅,隔壁不打麻将,出门不见锦江微澜,沿街没有黄桷老绿,没被青苔滑出几步踉跄,没淋着牛毛冬雨——这年节都不会过、过不像。

但也有很具体的原因,儿子在北京的小学也不赖,但校园里没有一颗植物,连野草都很少!只有“校”没有“园”,但他在北京时的幼儿园很老派,植物特别丰富,所以一直觉得对不起他。等到上四年级时,就带他回了成都,进了川大附小,学校太美了,植物美就不用说了,成都随便一个地方的植物都美,关键是园林的规划特别好。

行李:所以回到成都,也和花草有关?

杨云苏:关系很大。我家乡草木繁盛,一座青翠欲滴的城池!那些说成都的诗,“花重锦官城”,“深巷卖杏花”,“风花马头飞”,“盛丽天下无”,真不是吹的,就是老实巴交的大白话而已。在北京时,有时搜图以解思乡之渴,但也添堵。凡自称美景的照片,要么艳阳灿烂得如托斯卡纳,要么满眼大红灯笼如旧时秦淮,反正不似我家乡。我家乡常年阴雨,日头一出,主妇们就抢晒棉被,晴朗根本不典型。故乡的地面常有奇怪的现象,毛毛潮。像人们形容娇嫩肌肤的一句话:能掐出水儿。天上又没雨雾,不晴而已。潮湿更像是一种气氛,阴沉沉的快乐气氛,是悬铃木、苦竹、酢浆草它们促膝密谈、蜚短流长的气氛。空气里凝结着它们的秘密,密不透风。

▲回到成都,是回到何时的成都呢?回到当下,回到可能更为“高级”的未来,还是索性回到过去?如果没有理解错,杨云苏是回到她少女时代,八十年代的成都,那时候的阳台还是能窥见四季轮换的阳台,那时的陋巷里藏着天堂,那时的楼下就有园林。

2.

行李:画一画你在成都的自然版图吧?

杨云苏:首先是四川大学。我住在川大里,有很长一段少女时光在这里度过,这里有很多植物,规划过的地方当然很美,没有规划的地方也自有野趣。川大东门外的望江楼公园也是我的主要活动范围,不只公园里,从川大往公园去,会沿锦江走很长一段路,那段路也很好。大家都管它叫“府南河”,我想着就不高兴,它就叫“锦江”,这名字多美啊!我父母家在北边一点,楼下有一个挺好玩的池塘。这就是我的自然版图里最主要的三个组成。

行李:你那么晚才意识到自己喜欢花草,但文章里回忆小时候准确又丰富,像一个宝库,和川大有关么?

杨云苏:是的,今天这么喜欢花草、依赖自然,跟童年有特别大的关系。那时我们楼下种了各种各样的植物,一开始并不是很认识,直到有一天,一个老伯伯看见我在那里看花,觉得很稀奇,因为没有小孩儿认真看花,就拉着我把他认识的植物全说了个遍,他自己还种有上百种兰草,和我一一说了每种的名字,我全听傻了!那个院子当时真是地广人稀,有一片我认为很大的花园,有花台,有大量的树,关键是有不同树种,带给我童年特别大的快乐。

行李:和那时比,今天的川大变化大吗?

杨云苏:不大,我在川大的家是一个老小区,80年代末盖的房子,外观非常破旧,离开家乡前,同学朋友大多住在这样的楼里。裸体水泥墙面,乌洞洞的楼梯间,与吵嚷的街市一壁之隔。但树都是从小看大的,十五六岁就古色古香了,烟雨里更令人断肠。后来同学朋友搬去新房子,新房子当然好。但我这样一个精神钉子户,总想象他们还在这楼里,等我鲁莽地闯进门。庆幸的是,等我回乡时,很多老房子并没有像担忧中的风烛残年,我离乡时它什么样现在还那样,好像时光停止了。

往往住老楼的人家对植物格外倚重,楼脚簇拥浅粉木芙蓉,楼梢垂落雪青九重葛,曼妙。这是智者为人生的布局。现在的自然仍然和小时候一样,春天时美极了,都是去年冬天带出来的花,有的是自家种的,有的是公家规划的。我最喜欢靠着马路边那户人家,他家花坛里面种了一颗雪白的茶花,每年冬末初春的时候开,我经常去看望她,真是美极了。我很喜欢用几枝白茶花插瓶,立刻就感觉到“茶花女”的气质,房间里随之就有清冷、孤高、感伤,同时夸张造作的空气。

行李:哈哈,顺着这颗茶花走,然后呢?

杨云苏:从这颗白茶花往我家方向走,一路都是自家种的植物,有一颗很细弱的海棠树,开粉红色的花,已经过了花期,花不多,不如樱花繁盛,是中国本土的品种,看那枝条,我的视线一定曾经在古画里触摸过她的线条。我判断一棵植物美不美,主要看是否入画,而本土植物大多更加入画。

除了那棵海棠,各户人家的花坛里,连种带野生的,至少有三种基本植物:一种是扁竹兰,其实是一种鸢尾。一种是君子兰,君子兰种在地里显然更好,但现在基本上是“逸为野生”,这个词特别可爱,在《野花图鉴》里频繁出现,指植物格外适应水土,不比人工栽培,自己就能繁殖得很兴旺。但在我看着觉得特好玩,理解为“逃走了,成为野东西”。一种是边上冒出来的红花酢浆草,小时候叫酸酸草。所以花篱里至少会有三种色彩,墨绿色和翠绿色是基本色调,在这之中会冒出橘红和偏红的君子兰,夹杂着浅紫色的扁竹兰,边上还会有红花酢浆草星星点点的颜色,真是歌里唱的,“人间有天堂,天堂在陋巷。春光无偏私,布满了温暖网……”

行李:这样的花篱在成都其实很常见,但听你这么描述之前,并不觉得有这么美好。

杨云苏:除了这些低处的,还有一颗正在开花的大洋槐树,开白色的、一串串的槐树花。以及很多樱花,昨晚下雨,花落了一宿,树下停了一辆车,车顶上全是樱花花瓣,我估计今天得打扫半天,但是看上去太美了。绣球也开始结花苞,从隔壁院子伸进来的紫藤也开了,那种紫色好像带有一种磁性,特别吸引你。停车场沿墙根底下种了很多丰花的爬藤月季,前两天看,还只开了一两朵花,但那一两朵花已经很美,是正宗的玫瑰红!

行李:哎呀,坐不住了,明天就去川大吧。

杨云苏:有几个场景不得不提醒你。你如果从东门进来,沿途的海棠已经谢了,木瓜海棠已经结果,果实很大。路上还会看见粉红色和枚红色的羊蹄甲。地上的野花特别多,你就自己看吧。

继续往前走,会看到物理学院前的四方池塘,四周种有银桦树,叶子特别美,如果稍微停一会儿,会发现有很多鸟,至少有两种鸟在别处没见过,就算见过也不多,一种叫小鷿鷈,红脸、红脑袋,鸟很小,比小鸡大,比大鸡小。还有一种翠鸟,常年在那儿。

再往里走,就是我说的川大附小啦,现在正在开木香蔷薇,也叫七里香,你会先看到白色的,简直美得要命!再往里走,发现有黄色,现在开得很繁盛很过分,路边就会闻到香味,凑近闻,简直香得不得了。七里香野性和强壮的美,是可以立即、就地使它自拟为人的,因为它呈现的是包括人类、高于人类的一切生物的“人格”,是我们身体里保留着的最原始却最高级的感觉。

沿途一切大的乔木,现在都在萌芽的状态。他们冬天不掉叶子,现在才刚掉完,猛然间,就是几天的工夫,全部换成新绿。

行李:今天的人们,将自己封闭在车里,空调房里,高级写字楼里,已经感觉不到四季的更替了,唯独春天,生命萌发的迹象随处可见,无法忽视。

杨云苏:是的,我曾经说,对今人来说,乡愁比古人更上层楼,问题就出在“层楼”。相比去乡,离地才是每天伤筋动骨的苦别。当我们的海拔超过身边最高的树冠,作为一名动物,我们身体中某些进化的死角肯定怕极了,地面是我们的第一故乡。今天的新房虽然也有阳台,但和80年代的阳台,已然两个世界了。那时的阳台比我们现在的阳台像阳台。现在的阳台是一个玻璃结构的绝壁,全属于我们。没给阳光和雨水留地方。伸出去的金属托架上有一盆鹅掌柴,像一个个朝天空摊开的无奈的巴掌。我们曾经的阳台上每天都有故事。冒芽了,抽条了,开了,合了,有香味儿,结果了,死了,又冒芽了。四季大半阳台上。

行李:哎!我们继续进入川大的四季吧?

杨云苏:到了夏天,川大最值得看的是池塘,一个是北门的荷花塘,我其实很喜欢,但人太多了。一个是物理系门口的莲池,那里人少,鸟多。那时如果从川大去望江公园,沿江走的路上全是木芙蓉,美得要命,我疯狂的崇拜木芙蓉。有天在江边路遇一棵木芙蓉,正值它花团锦簇。一朵花里充盈着粉红、水红、白、浅紫四种血液。复色花对于许多植物来说都是高难度呈现,需要努力和运气,但对木芙蓉是天分和平常。我虽然稳稳站着,心里却踉跄扑地了,从尘埃里抻着脖子仰望它。又有一股魂灵从肉身窜到半空,围着它嗡嗡地绕圈儿。我既像只益鸟一样崇敬它、惜护它,又像只害虫一样垂涎它亵渎它。

行李:那一带春天也好极了。

杨云苏:是的,前阵子很多木兰科的植物开花了,首先是玉兰,到处都能看到,还有云南含笑、乐昌含笑、深山含笑,傍晚时很多人流连在江边疏林里,云南含笑是灌木,矮,缀满黄花的枝桠一伸手就能攀下来。乐昌含笑是乔木,花开在高处,手够不着,只好捡地上落英。玉兰和深山含笑不高也不矮。我曾经说过,如果你没有冒着被灌园叟呵斥的风险攀下一枝深山含笑,恶少样凑上去没教养地嗅个没完没了,那你对春天的情欲就没那么痴狂。真是美极了,关键是香,江风拂来浓香。人类到底干了什么,大自然对我们这么好,给我们这么多好东西?

行李:你一遇见植物,就把自己视为虫鸟,而非人类。

杨云苏:哈哈是的,蝼蚁也愿意!到了秋天,菊科的植物就开始了,比如蓼花,长在潮湿的地方,那是一种花碎,你一定在古老的中国画里见过。冬天主要是茶花和梅花,典型中国画里的内容,你肯定看过元代王冕笔下的梅花,明代唐伯虎笔下的梅花,近代何香凝笔下的梅花。

行李:一个大学校园,被你描述成了桃花源的样子。望江楼呢?

杨云苏:昨晚快到十点,忽然听见外面下小雨,那个雨特别完整,从一滴开始听见,然后是两滴、三滴,一阵雨……最喜欢这样的时候了,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句话:每个成都人好像都住在潇湘馆里,因为到处都是竹子。

望江楼更是以竹子著称,集中了多种,而且管理处把每一种竹子的品种、习性、产地,都写得很清楚,我很喜欢这样的知识,虽然没什么用,但就像认识一个人,你总想要多弄到一点情报。

你知道为什么潇湘馆一想起来就很凄美吗?为什么潇湘馆的植物以竹子为主题?因为雨声落在竹叶上,和落在其他灌木上的声音是不一样的。这一定是曹雪芹的发现,如果是普通灌木,能承受很重的雨,激发出来的声音会太很响,而普通的草又太细小,雨声会被吞没。竹子既不是乔木,也不是灌木,它是一种草,但很高,可是身子又弱。她的高矮、粗细,以及中空的特性,都恰到好处,而且竹叶密度小,雨水漂浮的可能性就最高,所以竹子产生的雨声真是不一样,你不妨放开你的感官和想象,这里既有画面,又有声音,还有历史。

行李:潇湘馆里住着林黛玉,望江楼住着女诗人薛涛。

杨云苏:前两天我和儿子又去了一次,快到中午,他不想晒太阳,就不肯走江边,非要拉着我走到密林深处去,那里没人,又阴凉。一进去,遍地白茫茫,都是鸟粪。还有股奇怪的臭味。我以为是给竹子打了什么驱虫药,问园工说就是鸟粪的臭味儿。刚说完,眼前就啪嗒一声掉下来很大一滴,紧接着前前后后噼里啪啦又是几滴,虽然大致是稀的,但也包着些干货。我们撒腿就跑,小孩快乐地叫嚷:“我们在枪林弹雨里!”

锦江边生活着很多白鹭,春季是它们捕鱼的季节,这条路上的竹林就是它们的巢穴,大鸟幼鸟全在里边,我们站在了人家的厕所底下,但也很开心,虽然没有敲门进去,但以近邻的视角,看到了白鹭的家庭生活,以前看白鹭,都是远远的看它在江上飞,在江岸停留,那是它工作的状态,现在到了人家家门口,看它们怎么操持一个家,怎么喂孩子,怎么吵架,真是雏鸟嗷嗷待哺,亲鸟骂骂咧咧。

而且头上还飞着白鹭,我看见它们完全展开的翅膀,像衣袂像裙裾,但比人类的织物更精密,而且精密下面不是处心积虑而是轻轻松松。两条腿交叠,爪尖微蜷,细脚伶仃,是收拢力量扮出的谦逊。因为阳光好,它们在地上透出分明的影子,忽地一下,忽地又一下,不抬头我也知道它们的踪迹。它们在天上飞行时好像很快,可是影子里的速度又不是那么快,真是美极了,而且哪一首诗都没有写过这影子,我真是想请古代哪位诗人写一写这影子。

行李:哈哈,一会儿潇湘馆,一会儿白鹭的粪便,真是各有千秋。假如视力好,粪便里也有美感。望江楼真是成都最美的几个点之一,府河和南河在合江亭汇合后,经过九眼桥,流经望江楼这里时正好拐弯。

杨云苏:现在的九眼桥是新的,二十几年前的九眼桥虽然热闹,但毕竟是荒凉的,破桥墩,破栏杆,残缺的石阶,乌糟糟的面馆烧饼铺。离川大那么近,往来的却多是农民。桥边有好多旧书摊,人民文学那套网纹封面的丛书上积满灰尘,那么脏,到天黑前却总是卖出去的,那时看书的人多。我常常在黄昏时骑车经过那里,要么是回川大,要么是离开川大。朝远处看,江流弯曲,看不到望江楼,看不到望江路,看不到大校门,看到对岸人家的灯火,才意识到头上的路灯亮了,该回家了。

行李:我们经常夜里从对岸经过,那一带特别适合夜游,锦江两岸的水银灯渐次亮起,光幽微,不刺目,用王小波的话,像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月亮。

杨云苏:我有过一次严重的夜游,大概年的时候,当时还在北京生活,回来出差,是冬天的夜里,我穿一件羽绒服,从九眼桥一直沿着江边走回父母家,非常凄美。

行李:为什么觉得凄美?

杨云苏:凄美是一种反差,一种被伤害的快乐。所有大的快乐,都是笑中带泪的,这不是矫情,这是真情。诗人艾青说,“为什么我眼里常含热泪,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我有一个好朋友,经常讲一件事到特别棒时,会笑得天真烂漫,也会突然间眼含热泪,这就是极度快乐。

我得说一下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它教给我的东西不是科幻,而是社会幻和人性幻,看完他的书再来看这些植物,这些风景,会觉得格外美,因为它给了她们更广阔的背景,人类所有的东西,最后都会灰飞烟灭。同时也会一笑,自己算什么呢?除了现实,除了负责任,除了勤奋,也应该保存一种很广阔的消极态度,会使我们不那么痛苦,不那么焦虑。怎么保存呢?我的方法就是:接近自然,发现美。

我游任何地方,都是《三体》和《红楼梦》的结果,很滑稽是吧?但在望江楼夜游时,也是想起这两本书,觉得生命里特别在意的东西,其实都非常短暂,我们老说“瞬间”,好像真有“瞬间”一样,其实人命都是瞬间。欣赏美丽的风景,你坐在那儿看很久,和你只看一秒钟,是一样的,都可以忽略不计,但是感觉却是永恒的,如果你愿意把它留存下来的话,瞬间即永恒。

▲这就是杨云苏言必称“我乡”的成都之,川大和望江楼一隅,“花重锦官城”,“深巷卖杏花”,“风花马头飞”,“盛丽天下无”,这些描写成都景色的诗词,并非形容,不过是老实巴交的大白话而已,杨云苏主要活动的川大和望江楼,不过其中一二。

3.

行李:你的新书署名“故园风雨前”,是什么意思?

杨云苏:我很喜欢园林,园林是安放一个文人内心广阔的忧伤和广阔的快乐的地方,古代没有公共园林,要么是皇家园林,要么是私家园林,每一个造园者,内心都是有主题的,都是要安放主人内心的。我很小时就意识到园子对我内心的安慰,它集中了植物,也集中了情绪,那里有花草,有亭台楼阁,甚至连天空的形状都是被设计过的。

行李:你在成都,最初是怎么开始喜欢园林的?

杨云苏:要从文学和美术开始说起。我们小时候看的书非常有限,我家里还好,有很多风景画册。小时候没事喜欢翻我爸的画册柜子,其中有一本特别大的画册,讲的全是“界画”。“界画”是用界尺画直线的工笔画,是中国画里专门用来画建筑和园林的特别门类。界画是真正的效果图,还要画得更丰富,让外行也能看懂。历史上有很多著名的界画家,专门画建筑、园林。我家里恰好有一本,特别厚,我喜欢看画里的空间,特别享受。

家里还有很多文学书,比如《红楼梦》、《飘》、《简·爱》,都有关于园林的描述,《红楼梦》里只要你稍微说几句,我立刻能告诉你描写的是什么地方。

可是我现在分析,为什么对园林这么感兴趣?这和我是独生子女可能有关系。独生子女可能有很多朋友,但内心终究是孤独的,因为他没有给其他人留位置。我说的孤独,不是伤感的孤独,就是客观描述一个人的心理状况。而自然风景是对一个孤独的孩子最好的慰藉。

行李:除了风景画和文学书籍,你小时候有机会逛现实世界里的园林吗?

杨云苏:我从小就喜欢独自逛园子,那时成都还有很多古老的院子,稍微有点钱的人家,他们都是要造园的,哪怕面积很小。我在独自逛那些颓败的园子途中,得到特别大的安慰,这就是我的名字“故园风雨前”的根源吧。

行李:为什么不是“故园”,不是“故园风雨后”,而是“故园风雨前”?

杨云苏:我看到的都是它们风雨后的样子,很多园子已经开始拆迁,或者废弃。有一家的园子特别好,就在我们那条街上,听说主人去香港生活了,园子就被荒废下来。我印象中有好几处这样的园子,虽然如今破败,但一点不妨碍我去想象它们当初的盛况。“故园风雨前”,是因为我很想看到它们历经风雨前的样子。

行李:也是很凄美呀。

杨云苏:对,是凄美的,有一点无害的、不痛苦的感伤。我曾说,我想把我的精神寄养在一个旧时庭院,风餐露宿幕天席地,去逐一实施立中宵,怜幽草,月转廊,湿罗裳,去楼高休独倚,去望尽天涯路。想到庭院里雁归蛩歌、水流花落一刻不停,似乎怎样的抵偿都值当。

行李:你说的“园林”是什么概念?大家说起园林,都会想到苏州园林一类。

杨云苏:我说的园林更广阔,也更世俗,不一定是公园或者私家园林,我们生活中,包括住宅楼下规划的小块花篱,凡是有意识造景,造出来后又历经时间的打磨,和自然完全达成平衡,那种风景就叫园林。

我自己还真不喜欢大观园式的园林,觉得太热闹、太好、太兴旺,我喜欢没人,喜欢孤独,喜欢独自。在北京生活的时候,我不太喜欢逛传统意义的好公园,我喜欢挑偏僻的,比如悯忠寺,也就是法源寺。偶尔去一下陶然亭,主要是一些生僻的、安静的园子。

南方的文人园林,大多蓝图起稿时就怀着心远地自偏的幽怨,志在闹中取静,于聒噪浮世中建立隔绝,以安放自己自由的灵魂和对自然的崇敬怜惜。怡红快绿的“怡”和“快”,不是市井的“怡”和“快”,是诗人的“怡”和“快”,即无可奈何花落去、曾是惊鸿照影来。粗听像凄楚伤痛,但本质确实是怡和快,是自由灵魂才配享受的怡和快。

行李:假如你有一个园林,要如何建造她,指引她?

杨云苏:假如我有一个花园,我可对双星盟誓,定要倾注余生所有的清晨到黄昏。假如我有个花园,我绝不把树木修剪成几何形状。我要它们尽可能地任性,因为它们才掌握着最美法则。我只请求蔷薇科给我留出能靠近它们的立锥之地,松果菊不要过度繁殖,金叶槐为脚下的紫花苜蓿让出几缕阳光。要有一个破雕塑喷泉。要有青苔,青苔里还夹着几株白色落新妇,开不败。

▲但凡是有意识造景,造出来后又历经时间的打磨,和自然完全达成平衡,那种风景就叫园林。这样的“园林”应该广泛存在,然而,如果你没有经过很好的精神喂养,视力没有经过色彩和线条的训练,对这些杨云苏一见就完全走不动的风景,也会视而不见。

未完待续……

采访:Daisy

摄影:杨云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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